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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的《会饮篇》（Symposium）以对话的形式，虚构了一个曲水流觞的飨宴，通过不同的人物之口，探讨了爱情的本质及其在文化和哲学上的多重内涵，从神话、哲学和社会角度解释了人类对爱的追求和对完整性的渴望。

首先，发起对话的Phaîdros（裴卓/费德罗）阐述了“爱的优点”，以歌颂爱欲之神（Eros）的伟大。在这个语境下，爱若斯即是爱欲之神（The God of Love），也是浪漫爱（Romantic Love）。

1.

“爱神是诸神中间最古老的神，而且是人类幸福的来源。拿我自己来说，我就认为一个年轻人最高的幸福无过于又一个钟爱自己的情人，情人的最高幸福无过于又一个年轻的爱人。因为人们想要过美好正当的生活，必须要终身遵守一个指导原则，这并不能完全依靠血统，也不能靠威望、财富，只有靠爱才能办到。

这指导原则是什么呢？就是：厌恶丑恶的，爱慕美好的，如果没有这个，无论是国家还是大人物，都做不出美好的的事情来。”（柏拉图《会饮篇》12-13页；Stephanus页码 178c5-d4；商务印书馆2013版 王太庆译 后同）

Phaîdros认为爱需要一种指导原则，还要对美与丑的选择，并表现出厌恶与爱慕。这番话给予了我们爱的价值——我们要努力成为自己最完美的形式，这样才值得爱/被爱。我们的爱侣也因此向被爱者表现出自己的美丽与高尚。这样的爱具有创造性（productive），创造出更好的自己，创造出美与对荣誉、尊严和个人价值的追求或关注。

2.

“爱神不止一个，我们应该一开始就该说明哪一个是我们要颂扬的。”

“一切行动，专就其本身看，并没有美丑之分。”“美和丑起于做这些行动的方式。做的方式美，所做的行动就美，做的方式丑，所做的行动也就丑。爱是一种行动，也可以这样看它。我们不能一遇到爱就说美，值得颂扬；只有那些驱使人以高尚的方式相爱的爱神才美，才值得颂扬。”（柏拉图《会饮篇》16-17页；180a-181a）

Pausanias（包萨尼亚）的这个回应指出了爱有着“好”和“坏”的两种形态，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是“高尚”的。

3.

接下来的Aristophanes（阿里斯托芬）三种性别的人因犯罪而被宙斯剖成两半的神话故事，也许是是我们所熟悉的。

Aristophanes讲述过一个关于人类起源的寓言故事。据他说来，人类的祖先是一种圆球形的生物体，生殖器长在体表；个个四手四足，双脸相对。他们有三种不同的性别：一种人有两个男性生殖器；另一种人有两个女性生殖器；第三种人则是雌雄同体人，拥有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各一个。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生物变得傲慢自大，目空一切。为了惩罚他们，宙斯将他们一分为二，割成两半。虽如此，他们却宁愿绝食自戕，也不愿放弃自己的另一半，因为“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愿意分开”。宙斯动了恻隐之心，又想出一个新的办法，即转动他们的生殖器官，使他们可以彼此产生性关系。因此，今天的我们都只是半个人，无论男女，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牛津通识读本《性存在》第一页，韦罗妮克·莫捷）

注：关于古希腊少年爱以及性存在的起源，将在下一篇读书笔记中结合现当代的研究视角并详细展开。

Aristophanes的演讲从神话的角度解释了“爱情的本质”。他认为，人类寻找失落的另一半是爱情的根源。他认为，最终的幸福在于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失去的另一半，而其他人则要在现实中寻找与之最为接近的爱情。而“人类想要成为整体”的寓言，成为了柏拉图关于爱欲的假说：

“你们是不是想尽可能在一块儿，日夜都不能分离？如果你们的愿望是这个，我可以把你们熔成一块，焊成一块，两个人合为一个……你们想一想，是不是愿意这么办？这样办是不是能使得你们心意满足？” （柏拉图《会饮篇》33页；192e）

“从很古的时候起，人与人相爱的欲望就根植于人心，它要回复原始的整一状态，把两个人合成一个，治好从前剖开的伤痛。” （柏拉图《会饮篇》32页；191d）

“我们本来是个整体，这种成为整体的希冀和追求就叫做爱。”（柏拉图《会饮篇》34页；193a）

柏拉图的假说告诉我们，我们不只是想要对方的性（爱），我们的爱致力于“完成自己”。我们渴望去实现和完成自己。我们想要找到与我们相似的部分，我们也渴望我们缺少的和未完成的部分。利己主义者可能会认为，真正的爱是我们的自我实现；而社群主义者（Communitarian）可能会认为，我们的爱是想成为一个有着共患难和一致目标的爱的共同体——“我们（We）”。

4.

我们早已听说“哲学”这个概念（Philosophy）的内涵是“爱智慧”，但大多不太了解接下来这一段苏格拉底转述女巫的关于“爱是爱智的精灵”的讨论。通过对爱神本质的讨论，苏格拉底提出了爱是对美的追求，并强调爱的目的是通过生育在有死的凡人身上实现不朽。他通过引述狄欧帝玛的话，描述了爱的起源与本性，认为爱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生灵，负有智慧和美德的追求，是对智慧的不断追求，从而达到对美的理型本身的追求。

我们来细读对话的高潮，Socrates和Diotima展开了争论。

“我还要问你：爱者是不是盼望他所爱的东西？

他说： ‘当然盼望。’

他所盼望、所钟爱的那个东西，他是已经有了它，还是并没有？……

‘因为他既然已经有了它，就不再需要它了。’

你说的对。” （柏拉图《会饮篇》45页；200a-200b）

苏格拉底认为爱是一种欲望（desire），而欲望是为了一些东西（for something）。而“因为他既然已经有了它，就不再需要它了。/A thing that desires something of which it is in need; otherwise, if it were not in need, it would not desire it.”告诉我们，我们所渴望的东西是我们“缺少”的东西，我们因此像使我们缺少的东西成为“属于”我们的。这实际上是一种占有的爱（Possessive Love），我们想要（占有）我们爱的人。

那么我们如何理解苏格拉底所说的“缺少”和“拥有”？这里的爱是实践的、主动的。当我们爱某样东西时，如果我们不采取一些行动来确保我们保持适当的关系，那么我们就不会站在适当的关系上。换句话说，爱意味着你并不确保独立于你的行动方式，你将拥有你所爱的东西。

Socrates接受了Agathon的一番话告诉我们，爱是一种对美的占有。

“一般说来，凡属对于好东西、对于幸福的企盼，都是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最强烈的爱。然而其余的那些在某一个方面有追求的，无论是谋求获利的，喜爱体育的，还是爱智慧的，我们都不说他们在爱。……

爱所奔赴的既不是一半，也不是全部，除非他是好的。因为人们宁愿砍掉自己的手和脚，如果觉得他们是坏的、有危险的话。

我已为人所爱的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除非他把好的都看成属于他自己的，把坏的都看成不属于他自己的。所以人所爱的只是好的。”（柏拉图《会饮篇》56页；206d-e）

接下来，Diotima的一番话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会爱（why we love）。

“智慧属于最美的东西，而爱神是爱美的东西的，所以爱神必定是爱智慧的，他作为爱智慧者介乎有智慧和无知之徒之间。……

这正是我要启发你的第二点，苏格拉底。

爱神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样产生的。他是奔赴美的东西的，像你说的那样。假如有人问我们：爱者从美的东西得到什么呢，苏格拉底和狄欧蒂玛？或者问得更明确一点：那盼望美的东西的盼望什么呢？……

他盼望美的东西归他所有。……

他盼望好的品质归他所有。……

我说：‘这个问题我比较容易回答，就是：他会幸福’

她说：‘由于拥有好的东西，那些幸福的人就成为幸福。……

这种愿望和这种爱是人人共有的，所有的人都盼望拥有好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啊，这是人人共有的” （柏拉图《会饮篇》53-55页；204b-205a）

苏格拉底和Diotima就爱与幸福的关系达成共识。真正的爱只对于美的客体与事物。因此，爱就是对美好的渴望。而每个人都渴望幸福，幸福是对美好的永久占有。我们爱是因为我们追求幸福。

总结一下，柏拉图对爱的理解可以概括为一种对价值的衡量与判断。爱是将某人/某物“视为美好”的行为，这是一种评估价值的的态度。爱是对幸福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对人内在有的价值的渴望，即对真正美好的渴望。爱是把对象当做美好，我们爱某人的时候，我们关心和欣赏那些内在的值得爱的特质。爱是一种基于理性反应的欲望，因此，我们的爱也将导向两种结果：我们可能会判断失误或正确；我们爱人只关注于被爱者的所有物例如美好的品质。

柏拉图的爱将肉体之爱（特指少年爱）上升到智者之爱。人类对肉体之美的渴望需要发展成对人格美好品质/灵魂的美的渴望，而最终导向对美的形式的追求。这种爱从个体之爱演进到普遍之爱。

那么问题来了，这种表达认为“爱”是由于被爱对象的特定品质或特征而存在的。如果被爱对象的爱是基于其特定品质，那么爱者应该愿意毫不犹豫地将所爱之人与另一个具有相同品质的人替换。因为品质相同，他们在爱者眼中是可替代的。这样的论述存在“爱的可替代性（fungibility）”

柏拉图的描述“未能区分我们对所爱之人的无私情感和对其所具备的卓越特质的赞赏”（Vlastos 1981, 33）。Gregory Vlastos 指出，这个描述侧重于我们所爱之人的特质：我们应该只因为他们具备良好的特质而爱他们，且仅在他们具备这些特质的范围内。如果爱的存在是因为所爱之人具备某些特质，那么爱者应该乐意将一个所爱之人换成一个品质相似的其他人。如果我们接受爱可以通过所爱之人的特质来证明，这可能意味着任何其他具备相同特质的人都可以同样满足：我的所爱之人是可以替代的。

对可替代性的解决方案？

“我们对所爱之人宝贵特质的看法也取决于我们积极关注和解释他。在爱一个人时，我们积极关注他的宝贵特质，认为这些特质给了我们理由优先对待他。尽管我们可能承认其他人可能具备这些特质，甚至比我们所爱之人更突出，但我们没有像对待我们所爱之人那样关注和赞赏其他人的这些特质；事实上，我们发现对所爱之人宝贵特质的欣赏使我们对其他人的类似欣赏“沉默”了起来。”(Jollimore, 2011)

“我们准备称之为美的东西，其价值并非仅由其“满足我们特定欲望的能力”来衡量，而是指我们的愉悦和欲望本身可能需要对其负责，可能需要顺应它，或者被它所教导。”

（摘自 Moran 的文章“康德、普鲁斯特和美的吸引力”（Kant, Proust, and the Appeal of Beauty），发表于《批判探究》（Critical Inquiry）38卷2期：305页）

5.

“苏格拉底啊，所有的人都会生育，凭借身体或灵魂生育，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为本性所推动，迫不及待地要求生育。可是他们不能在丑的东西里、只能在美的东西里生育。男人和女人结合就是生育。怀胎、生育是一件神圣的事，是会死的凡夫身上的不朽的因素。”（柏拉图《会饮篇》58页；206d）

生育作为爱与智慧的延续，在莎士比亚致意爱侣的情诗里也有所体现，最后就让我们重新回味一下商籁第三首：

Sonnet 3

Look in thy glass and tell the face thou viewest

Now is the time that face should form another,

Whose fresh repair if now thou not renewest,

Thou dost beguile the world, unbless some mother.     

For where is she so fair whose uneared womb

Disdains the tillage of thy husbandry?

Or who is he so fond will be the tomb

Of his self-love to stop posterity? 

Thou art thy mother’s glass, and she in thee

Calls back the lovely April of her prime;

So thou through windows of thine age shalt see,

Despite of wrinkles, this thy golden time.  

 But if thou live rememb’red not to be,

 Die single and thine image dies with thee.

照照镜⼦去，把脸⼉看个清楚，

是时候了，这脸⼉该找个替⾝；

如果你现在不给它修造新居，

你就是欺世，不让⼈家做⺟亲。

有那么美的⼥⼈么，她那还没⼈

耕过的处⼥地会拒绝你来耕耘？

有那么傻的汉⼦么，他愿意做个坟

来埋葬对⾃⼰的爱，不要⼦孙？

你是你⺟亲的镜⼦，她在你⾝上

唤回了⾃⼰可爱的⻘春四⽉天：

那么不管皱纹，通过你⽼年的窗，

你也将看到你现在的⻩⾦流年。

  要是你活着，不愿意被⼈记牢，

  就独个⼉死吧，教美影与你同凋。 

(屠岸 译)

汪民安指出，叔本华的生命意志与柏拉图的爱欲有密切的联系，因为它们都涉及到生育和繁殖的本能要求。在柏拉图看来，同性之爱虽然不能导致生育，却能促成另一种不朽：灵魂的不朽。柏拉图将生命区分为肉体生命和灵魂生命，而同性之爱促成的灵魂不朽被认为比由异性之爱促成的肉体不朽更为高级。成熟的男人在爱一个年轻男孩时，不断地对他进行教育、培养和熏陶，不断地启迪他的灵魂，塑造他的品格，年长者将自己的智慧传授给年少者。同性之爱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灵魂的孕育、培养和再生。灵魂的美是美的本质、美的知识，即美的绝对真理。因此，爱欲最终引向了真理这一目标。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独特之处在于将爱欲与真理知识相结合，而不仅仅是勇气、美德与和谐。柏拉图推崇的知识论开端于爱欲，认为知识诞生于爱欲之中。智慧和真理才是爱若斯的真正追求。身体之爱是灵魂之爱的基础，但仅停留在身体层面上的爱是不完全的。只有超越具体肉体的灵魂之爱才能达到普遍而纯粹的美。过着这样追求智慧的生活，也就是哲学生活。哲学不仅仅是智慧，而是爱智慧，“是由智慧的观念所决定的生活方式和论辩”。爱若斯即为哲人。只要注视美，只要发现美的本质，只要领悟美的真理，就能生育真正的美德，让这种知识、美德和灵魂代代相传。

参考书目：

汪民安《论爱欲》 第一章

韦罗妮克·莫捷《性存在》（Sexuality）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